新手送行者
你不知道,駭人的善惡因緣正漸漸成熟,在你吃飯ㄧ頓飯、喝ㄧ杯水、睡ㄧ覺的時候,你不知道,生命可能突然變得面目全非。畢業23年,第一次參加大學同學會,會後的任務居然是將同學的親人送上極樂土。
——巴麥欽哲仁波切
話說…
一有違抗師命的念頭,就想起密勒日巴尊者。和蓋房子比起來,寫文章輕鬆多了,雖然中途發生檔案遺失重寫的慘狀,幸好不是4次。這篇文章延宕再三,老實說很不願意寫。日前夢見仁波切,夢境忘了,只記得醒來時提醒自己該交卷了。又懶怠拖了2天,居然收到仁波切mail(不是做夢),他問我文章寫好了嗎,很多人等著看。現在終於交差了。我希望上師仁波切尊者儘量不要這樣嚇俗人弟子。--仁波切說這囉哩囉嗦的插曲可以當前言,不敢不從。
再回首
2012年1月3日。很圓滿。仁波切說。
2011年11月10日。下雨天。下班時間,台北的街道擁擠又潮濕。我看著來往的人和車,匆匆忙忙的,好像都有一個奔赴的方向,一個篤定的前方,而我似乎跌落在方向之外的某處,對週遭的吵雜與潮濕感到疏離與焦慮。今天晚上我不得不離開家到這裡,我妹妹幫我約了她的大學同學見面,同行的還有妹妹的好友C。
我知道黃英傑。許多年前聽我妹提過,她的大學同學突然變成「活佛」。
我沒有宗教信仰。在菜市場佈施僧尼幾次,那是因為缽已經托到了眼前。至於佈施的功德,就像「祝你幸運中獎」一樣平淡渺茫,不過是化緣的託詞罷了。對於街頭巷尾熱心宣說因果業報的歐巴桑,總是帶著禮貌的笑容遁逃。我知道茹素有益健康。為了優雅的文辭與恬靜玄妙的意境,我也背誦心經。佛學是宗教信仰,或許隸屬哲學,與迷信相隔模糊危脆的一線之間,哪堪稱學?
我很忙,經常為了2個字,3張圖,或是5秒鐘的畫面,更深夜半困守高樓帷幕愁對燈火。雖然生與死的困惑不時在遠方如夢境般升起,但我忙。我的工作必須策略與創意兼備,生活則在愛情和欲望裡折衝;我忙著以流暢時尚的文字影像包裝人們的物質慾望,也同時包裝了自己的。
黃英傑的人和事偶然如雲飄來倏去,我不知道他將在前方等待。
我還是忙。愛情的曲折轉換成婚姻的折衝,幫寶適奶瓶嬰兒食品取代吳爾芙、西蒙波娃和佛洛依德塞爆我鍾愛的PRADA。Cartier三環戒和Chopard Happy Diamond的預算刪減。雖然穿厚重的16孔Dr.Martens背著嬰兒去菜市場買菜蠻有fu的,太累,送人。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可能讓嬰兒過敏,送人。夜闌人靜,我看見鏡中的自己送走青春前程換來憔悴疲憊,也聆聽時間呼嘯在耳際,然而我不知道,這只是生命傾圮的前奏。
我先生高大硬朗的身軀突然倒下,無藥無醫。不就是腳傷復健嗎?為甚麼不是?來不及從驚恐錯愕中回神,也沒有時間呼天搶地,為了先生的醫藥照護和維持2個小女兒正常生活,我已經陷入24小時不堪想像的磨難。僅剩的舒展空間,是送小孩上學回程途中,在車內嚎啕大哭。我被命運偷襲了,從高處墜落深淵。為甚麼是我?喊破了喉嚨也沒有答應。我痛擊方向盤怒吼:「神!混蛋!滾出來!」筆直的道路之上麗日當空無聲無息,只有災難無止盡潛伏在前方。
我棄文學哲學如蔽屣,離開森冷迷離的精神分析,重新捧讀賽斯,在表妹引介下修習「奇蹟課程」,虔誠誦讀地藏經。佈施拜懺求神問鬼,街頭巷尾歐巴桑會做的事我都做了。我需要奇蹟,或者神,從虛空中伸手拉我一把。我需要另一種可能性來擊破現實的絕望折磨。
我在病榻旁讀表妹寄來的宗薩欽哲仁波切的文章,他說不必刻意去外面找師父,師父會來找你。說得很好,但是我不需要師父,給我奇蹟其餘免談。我想起達賴喇嘛清澈的眼神,這個陌生遙遠的老人總是像小孩一樣的笑,我很喜歡。他可能是神,他的加持或許能救命。達賴喇嘛站在我先生床邊的影像從心底浮現。我嘲笑自己的幻想。
快8點了,雨下不停,巴麥仁波切已經在赴約途中,我們約在龍江路一家素食餐廳見面。
有一段時間,朋友好心幫忙,請神送鬼鬧到我自己都心神不寧。我妹說:「我正好要參加大學同學會,活佛同學可能會來,我幫你請來,不要再鬧了!」
這個時期,我先生依舊神智清晰感覺敏銳,但身體日漸虛弱,不能全躺不能高坐,不能吃不能說,24小時仰賴呼吸器維生。我床頭的電腦監視器整夜開機,一有聲響便驚醒查看,全家寢食不安苦無寧日。只剩下氣切手術能舒緩拖命3、5年,甚至10年。
氣切與否?
這是歌舞昇平豐衣足食的年代。有人一擲千金開著氅篷車在高速公路上快意奔馳,有人逛街逛到腳抽筋坐在GUGI貴賓室昂貴柔軟的沙發裡揉腳。財富美食高官厚祿,似乎能享用一千年。我不知道有一天要抉擇生死離別。我知道的生與死,是別人的悲喜,我知道的生與死,是文學的跌宕,哲學的謬思。大難臨頭的現場,竟是如此吵雜混亂與寂靜無聲。
氣切是苦活,不氣切是苦死。
總有個什麼能幫忙喬一下吧?!天氣那麼好,花開了,鳥兒在樹枝上唱歌。我的歌舞昇平豐衣足食好像被吸乾了,被偷走送去某個地方了。這個世界竟然是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地方。
「果子快熟透了掉下來了,怎麼收回去?」
我用狐疑驚恐的眼神盯著巴麥欽哲仁波切。
他來了,不是降臨、蒞臨,是穿雨衣騎機車雨中穿梭來的。菜色精緻,大家都餓了,邊吃邊聊。但是仁波切的話像飛刀,我吃不下。仁波切提出他對氣切的看法,關於生命品質和教育,也是快人快語。我幫大家佈菜,大部份給仁波切,他吃飯很認真,很能吃,甚麼都好吃,爆香過油的蔥蒜九層塔一丁點不剩。他端起盤子喝菜汁的話,我肯定搶盤子,太鹹太油對身體不好。
「你自己預期時間啊,不然我建議你好了,過年吧,過一天算多一天。」我再度睜著狐疑驚恐的眼睛瞪著他,好像有人拿棍子敲我的腦袋,空白片刻,耳朵裡有嗡嗡的聲音。我不敢理解他在說甚麼。
他好像還提到財務要先處理。不要土葬。有個什麼地方適合安放,以後再說。紅紙袋裡的什麼丸子。藍色方塊的藏文。藍色的結繩。
他是誰?怎麼能這樣說話?他不知道我是來求助的嗎?
和仁波切見面之後,我的情緒更壞,忐忑焦慮更嚴重。到過年?只剩4個月?看著我先生的臉,摸著他的手時,我不相信。他痛苦或我疲累不堪時,我又相信了。他應該會選擇氣切,他可能放棄氣切,我希望他活下去,我也渴望解脫。明天不能預期,今天的悲傷恐懼裡有憤怒憐憫和自責。我媽媽排斥宗教信仰,她說不可能,安慰我不要亂想。可是煎熬更熾,再問仁波切:怎麼辦?仁波切和緩地說:「交給菩薩,祈求菩薩作最圓滿的安排。」這樣,我每天為他誦經燈供,把他,或者說把我們全家,都託付給菩薩。
我不知道我先生怎麼想,他是一條好漢,意志堅強不會說苦,不對女人訴苦。我請仁波切到家裡和他聊聊,他很歡喜,可惜已經沒有語言能力,僅靠眼控電腦表達三言兩語。
仁波切穿著法衣靠著我先生床邊。這影像似曾相識。我再度憶起達賴喇嘛的眼睛和笑臉。那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天方夜譚般的想像,像冷空氣結成冰塊,從虛空中顯現。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偶然,然而那意義比偶然本身還大,我還不明白。
我先生最終決定要氣切,他說他對明天愈來愈沒有把握,他要爭一口長氣喘息一下,好好規劃未來的生活。我的心在黑暗中載沉載浮。
2012年1月3日。我和菲傭在手術房外等候。我帶著口罩,頭痛喉嚨不舒服,菲傭建議我去喝杯咖啡再回來,我說等先生出來再去買。醫生說這是個簡單的小手術,頂多30分鐘,病人睡一覺醒來就好了。我拿下口罩和菲傭聊天,大部分是怨天尤人。她照顧我先生一年多,整個人瘦了一圈。我的英文在罵人時最溜。
昨天早上看Mail才知道我先生和醫生都商量好了,馬上住院隔日手術。我先生的性格沒變,要做的事情風風火火馬上辦,難得醫生完全配合。我不同意。2個小孩B型流感發燒,我可能帶菌,我要睡覺,我很累,誰陪他手術照顧他?我不放心菲傭。快過年了,如果手術不順利?如果術後有問題?如果不讓他去在家發生危險?我打電話給醫生改期。我對他吼叫,罵他自私,叫他自己想清楚。
菲傭完全了解。昨晚她徹夜未眠看著我先生入睡。我不能陪他,小孩發燒在家等。菲傭說昨晚先生跟她說謝謝,說了好多好多話。沒有眼控電腦的時候,他們用英文拼音板溝通,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成單字拼成句子。菲傭答應我先生整夜守著他。
醫生說我先生的肺已經有感染現象,幾天之內會發作呼吸困難,也是要進加護病房,那更慘!還好來了,手術完一併調養,省了一回折磨。好心的醫生又建議術後住院調養至少一個月。這是菩薩安排的嗎?如此就必須在醫院過年,讓醫生保護他。幸好我尊重了先生的意見!
手術進行了18分鐘,我拿出手機看時間。我的人生,小孩未來的生活,我想已經塵埃落定。上一回合結束,下一回合正在開始。不管是菩薩圓滿的安排還是哪個看不見的混蛋搞鬼,我全盤接受。
手機響起,醫生來電說他人不在醫院裡,手術房內有狀況。我聽不懂。有狀況?! 我先生呼吸停止,主刀醫師正在急救,要不要積極搶救?要不要什麼?氣切 不是能救呼吸嗎?什麼要不要?冷靜。我聽懂了,哭出來,不要電擊!不要把他燒焦!不准讓他痛!
他的體溫在我手心漸漸變冷,我幫他闔上雙眼。禮儀公司的人說-遺體,我怒視他們,這是我先生、女兒的爸比、總編輯、總經理、籃球領隊、臭屁的硬漢,不是什麼遺體。
人來了。孩子來了,哭了。婆婆來了,癱在椅子上。我堅持讓他安靜休息8小時,表妹遠在台中回向給他9部地藏經,我在他耳邊不斷誦念他熟悉的大悲咒。我低聲說-你放心,我照顧小孩,照顧婆婆,不要緊張,仁波切快來了。
仁波切先在中心修法後就來。仁波切幫他點金剛沙,請大家跟著念誦、觀想。我媽媽突然站起來說:「我看到了!」她一閉眼就出現觀世音菩薩坐在蓮花台上,我先生手攀蓮座,面容鬆坦,跟著飛升。「就是這樣,然後他的手這樣這樣…」我媽有點激動,比手劃腳愈說愈亂。仁波切微笑說:「那很好。」
我記住幾個月前仁波切的囑咐,藍色方塊藏文貼放胸前火葬,安置在那個「以後再說」原來山明水秀的好地方。趕在過年前完成了這一切。他總是這樣,要做的事情風風火火馬上辦,不管我人仰馬翻。
慈濟的師兄約好下午來家裡搬病床,有別人需要。去年搬來,今年搬走,不知道這張床還要承載幾回生死流轉?我坐在空蕩蕩的床上,前後想了一回。
醫生說,非常遺憾,但對病人來說是最輕鬆的結局。
巴麥欽哲仁波切說,先生他也進了手術房,每一個人的需求都達到了,除了菩薩誰能安排呢?很圓滿。
我應該有一點自己的想法,或許將來會有一點想法,現在,此時此刻沒有。床會送到下一個人家,人呢?我的腦袋和這個房間一樣沉靜空白得像一張床,一個問號。但我不急著得到答案,不急著求師拜佛。因為我同意宗薩欽哲仁波切說的—
不必刻意去外面找師父,師父會來找你。
2012/5/6 By HM YU
【遺珠 Hidden Gem】
是巴麥欽哲仁波切的弟子在臉書上所建的一個小組,記錄著上師的言教,隨行心得,法教的照片及影片。在【遺珠 Hidden Gem】所見,更多是法座下仁波切生活的點滴,但同樣悲憫眾生,且平易近人。
上師就是一面鏡子,以言傳、身教讓我們反觀自己,撥開重重的塵埃,看到這顆以為遺失了,其實一直都在的本具明珠。如果您也有故事希望與大家分享,歡迎發郵件至:khyentse.mandala@gmail.com